809 水中火(中) (第1/2页)
躺上平台以后他感觉好多了。没有了毒烟和高温,他的脑袋总算能接着转。到这会儿距离他登岛不超过三十分钟,镇痛剂的药效正是高峰,神经驿站暂告歇业,所有痛觉报告书都被搁置在外,送不进中枢系统的堡垒里去。他非但不再受折磨,甚至比坐在办公室还要心平气静。是的,到了切换战术的时间了,心平气静比什么都重要。
他首先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挂袋。挂袋是特制的,材料比他这套作战服都要复杂,核心内衬仍是当初雅莱丽伽给他的那个,可以逃避星际条子的技术检查,就更别提他们这里的侦测手段了。李理对此犹嫌不足,又给它添上了防爆材料喷漆、隔热外壳、无线电信号,高强聚乙烯纤维固定带,必要的时候这袋子甚至可以自己飞跳数米之距,因为挂带底部有个远程可控的压缩气囊,能靠着压缩喷射气流进行短途移动。
当初他是觉得这一套有点过火了,她简直恨不得让挂袋生出双手双脚,再自己掏出枪去跟周温行打擂台。可现在他也无话可说。事实证明这挂带确实中用——他握在手里的枪都丢了,袋子还是稳稳地挂在屁股后头。
装备没出问题。他接着又瞧向西边快速接近的金属箱。箱子是狭长的,一头窄一头宽,很容易联想到棺材。甚至还不是本土习俗中三长两短的长方形棺材,更像吸血鬼电影里最爱用的六边形欧式棺材,只不过棱角更加圆润,顶面也是带弧形的,几乎能透过盖子想象出棺内人体的轮廓来。这下倒像木乃伊的棺材了,万幸李理没给它加点人形彩绘。她还贴心地把它喷成了最具科技感的银灰色,不黑也不白,不哀也不丧,象征的乃是科学胜利之不朽荣光(其实她没这么说过,是他自己在腹诽),底部又带一圈温馨自然的指示灯光。灯光此时呈现激活中的绿色,将箱子周围的地面也照得一片惨绿,不留分毫阴影。
承载箱子的平台移动得比他这头更快。估量李理也想减轻他的负担,于是并不催他过去,而是叫山过来——每当陷阱箱抵达区块边缘时,底部平台就侧向倾斜,把箱子滑到下一个平台上。那动静似乎对箱内的精密器械并不友好,罗彬瀚不禁皱了皱眉。可他现在没什么精力再争论了。李理自己知道分寸的。她不是赛博里对人类恨之入骨的终极反派计算机,而是个喜欢尽善尽美的控制论管理狂。这都无关道德原则,只不过是不必要的代价将损害她完美的操作水准,降低她的赛后评价。所以,她有多努力地不让他死,她也会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陷阱箱。
他刚翻越第三个区块的时候箱子已经越过了二十个。两边的平台衔为一体,然后自边缘处回缩下降,好将可供落脚的面积缩减至最小。罗彬瀚也站起来,慢慢爬到箱盖上趴倒。这真像是墓穴探险故事里才该有的场景:盗墓者为了躲避机关而趴到棺材表面,同沉睡的亡者仅隔一张薄板。他想起了周温行的那句话……那里的人没有善恶,那里的伦理只关乎生与死。
如今他也是个善恶立场模糊的人了。他真的丢掉了一些东西,为此他也必须得到满意的成果。于是他静下来,放慢呼吸,放到最慢最细,就像身下的箱子里真的藏了一具僵尸,一旦得了活人气息就将死而复生。他耳中有种电流涌过般的麻痹感,不疼但晕得厉害,可能影响了他的听觉。他把脸贴近箱子表面,能听见里头传来冤魂厉鬼的凄惨嚎叫。箱子的厚度不超过二十五公分,可那哀嚎却像是从极深处飘上来的。从炼狱、地狱、地狱十八层、到十八层下面还有什么?是乌龟塔。乌龟驮着乌龟再驮着乌龟。
他闭上眼睛。亡魂的惨叫消失了。那不过是他的臆想,箱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最多是电力系统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陷阱箱可能是整个环境里最先进最精密的设备了,它必须把体积缩小到极限,可内部环境却不能有丝毫误差……这都是李理的工作。他对此做不了什么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平静。
关于保持平静的技巧,李理曾建议他练习正念,但他发现这一套对自己效果很差。试问要怎么做得到呢?在一个毒烟漫地、烈火燎天的场所,在和他最憎恨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以后,再叫他去“不带批判地感受当下时刻”,那可真是个天才想出来的主意。他早早放弃了尝试,但他有自己的办法。他不需要清空大脑,去感受自己那被药物麻痹的身体,而是让大脑被别的东西占满。重要的东西。目标。
现在,来做一件人们通常不在火线战场上做的事:思考。对他甚至可以算是深度思考。思考纯粹的假设问题能助人排除情绪干扰。就从那个最初最基础的疑问开始:天生的盲人怎样理解世界?他们觉得世界是永恒黑暗的吗?
目前的答案是,不。
这种人和后天的盲人不同,他们的大脑从未有过处理图像和光学信息的经验。因此,他们可不是“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而是根本就不能理解“颜色”,就像没长嗅觉器官的生物不能靠眼睛去理解气味。对于那些接收不了光信号的生物而言,世界的真相从来不是一副五彩斑斓的光学图景,而是沸腾搅动的气味分子、声波、震荡波、热量、湿度……就连扁盘动物和多孔动物都有和外界交互的方式。假如能把蚯蚓日常生活的世界描述出来肯定会有趣,它们只能模糊地感光,在土内活动完全是靠嗅觉和触觉完成的。触觉描绘的世界是怎么样的?粗糙、光滑、松软、紧实……它能理解自己的天敌也是不同种类的生命吗?或者那就只是不同的震波,从上方扑落的鸟的冲击、老鼠挖洞时鬼祟的震动、蜈蚣爬行时密密麻麻的微颤……这一切反常而独特频率都是死亡降临的前奏曲。宇宙的真容就是这些或大或小或缓或急的震颤漩涡。
没有什么生物能够直接隔绝感官去认识世界,就连李理都不能。假如她落在一个没有任何电信号的原始星球上,那颗星球对她甚至都不能算是迷雾地区,而是两眼之间的视野盲区,一个认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而遵从这一逻辑,他和李理都需要回答的是,影子是怎么认知世界的?
其实他早该去思考了。早在他认识阿萨巴姆的时候就该考虑了。可那时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阿萨巴姆是个能从一根枯木棍子里完整长出来的邪恶怪物。他干嘛要考虑她没眼睛时是什么感觉?不过归根究底这还是荆璜的问题。过去他有点先入为主,把荆璜当作一切超自然生物的典型代表,认为所有的约律类都具有和荆璜相似的普遍特征。现在看来,这点根本不能成立。他的第一次超自然接触对象选得非常糟糕,很可能是个偏差值巨大的样本。
阿萨巴姆也不是个很好的参照对象。一个堕落的女神,心情不爽的时候就像风暴似地四处乱刮,拿血肉喂自己的宠物,用退化得令人发指的语言能力当谜语人——简直可以算半个哑巴——但她还是透露过信号给他。在那个色彩单调的影子的世界里,她带着他走了不知多远。那世界在他看来如同鸿蒙未辟之地,阿萨巴姆却有办法知道他们的路该往哪儿走。她总是不断地寻找着什么,最终决定他们在什么时点离开那个影子世界。
现在想来,她是在倾听。倾听某种他所察觉不到的东西。他可能永远也没机会知道确切的答案,但他可以作出自认为很接近的猜测,因为他有新的研究对象所为参考。虽说按照蔡绩本人的描述,他从来没有去到过那个色彩单调的影子世界。显然这些影子之间亦有高下区分,又或许通往那个世界的窍门需要识途者给与指引。不管怎样,当蔡绩是影子时,他看出去的东西完全是错乱的,没有任何具体的有意义的形体或声音。他察觉不了自己是否碰撞过什么,或者究竟是在往什么方向移动,既不受物理的阻碍也得不到知觉的提醒。基本上,那时的蔡绩是一条由人突变而成的蚯蚓。在收到某个特殊信号的指引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混沌暧昧的幻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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