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钝刀浴血战中悟 (第2/2页)
“俺旗不退,敢退者,斩”,是在指他“违令”;“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是在说要想不因违令被斩,你就拼上了你的这条命,将功赎罪。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咬牙应道:“谨遵大郎将令!”
萧裕犹豫了下,说道:“大郎,俺与二郎一起去守!”
“萧郎,你是奇兵。咱队的精骑,俺都拨给你,去阵左列队。时刻观俺旗帜,俺旗帜前挥时,你就引骑驰出,击来攻我阵之隋兵的侧翼。守到翟公到时,你也大功一件。”
萧裕应诺。
凡用兵之道,有正有奇。
步阵坚守,是为正;骑兵侧击,是为奇。
李善道、萧裕两人引众,一出在前,一往左去后。
剩下在徐世绩左近的罗孝德、聂黑獭、刘黑闼三将,彼此相顾。
罗孝德、聂黑獭深知徐世绩的性子,不敢多说。
刘黑闼向后顾了几眼,见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将士尽管已多在渡河,并已有些许渡过了岸这边,可等两队将士全部渡过石子河,少说也还得一刻钟。
而又全部渡过石子河后,还得有集合、组阵的时间,亦即是说,即便不算可能因隋兵的阻击引起的耽搁,要想等到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赶到此处战场,最起码得两刻多钟!
刘黑闼忍不住说道:“将军,单公队已乱,贼官兵主力这一压上来,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只咱一队,千人而已,纵使拼死战,敌此两万余贼官兵?恐怕、恐怕……”
“恐怕不能等到翟公到么?”
刘黑闼说道:“此末将愚见,不知对否。”
“俺的旗,竖在这里,是不会动的。”
看了看岿然屹立的徐世绩,看了看率领本部,一往无前到至阵前的李善道,跟着郝孝德打过不少恶仗,和张须陀也对过阵的刘黑闼,心头蓦地升起了“佩服”之感。
他抹了下胡须,豪爽笑道:“将军都不怕,俺穷赌鬼,烂命一条,还怕个啥?也罢,今日,俺就把俺这条命送给将军了!日他逑的!左右不过一两万贼官兵,和他干了!”
看不到徐世绩的脸色,但从他的语声中,听出他应是带了笑,只听他说道:“刘将军豪气,正我好男儿当为也!”持刀在手,高高举起,大呼叫道,“儿郎们,和贼官兵干了!”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近处亲兵、四边的阵中将士相继举矛、举刀:“干了!干了!”
激战多时,尚能战者,实已不足千人。
数百人的呼喊声,再是慷慨豪烈,比不过两万多隋兵前进的步伐声、比不过已与南阵隋兵会合、杀到眼前的隋兵主力前队的喊杀声,恍如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遥仅能见白帆一点。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抓起腰边水囊,灌了两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如果水囊里装的是酒,并且是后世的烈酒,就好了!这是他迎战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回忆起这场战斗的时候,李善道总会抬手,摸一摸额头边上的一个伤疤。这伤疤是被一个隋骑的长槊留下的。
当隋兵主力杀到,交战未久,李善道的兜鍪就被隋兵打掉了,紧接着,一骑持槊,刺向了他的额头。要非高丑奴救援及时,这长槊必深深刺入他的头颅。
虽是如此,当时也是血流满面!
眼皮子前头,随便望去,尽是黄色戎衣的隋兵,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个个狰狞的模样在眼前晃动,一支支长矛、长槊在眼前乱刺,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鲜血顺着眼皮留下,迷住了眼,李善道甚至都没空去擦掉,——额头被刺中处的疼痛,他更是感觉不到!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
起初,还知道高丑奴在哪里,高曦在哪里,陈敬儿、秦敬嗣等在哪里,砍杀到后来,李善道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战友,只有敌人,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的敌人!
砍不尽的头,流不尽的血。
自己的血迷住了眼,流到了嘴边,敌人的血从刀上流淌到手掌,整个的手心都是黏糊糊的,多亏刀柄上缠绕的有布条,要不然,刀柄都要湿漉的握不住了。
直到连着砍了一个隋兵四五刀,这隋兵还在与自己厮杀,李善道方才发觉,他的横刀已经钝了,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崩出了好几个缺口。
“刀!刀!”李善道侧肩,将这隋兵撞倒,头也不回,大声叫道。
不知是谁,递了一柄刀过来。
李善道丢下手中刀,换了此刀,赶上前去,踩住被他撞到的这隋兵,刀身下砍,砍死了他。
两支敌矛趁机从左右刺来。
似乎是高丑奴的声音,喊了声:“贼厮鸟,休伤俺家郎君!”
左边敌矛的主人被砸倒在地。
李善道气力将竭,反应迟钝,右边敌矛没能躲开,但他有甲,这支敌矛刺上,未能刺透,他反手一刀,将这支敌矛的主人砍翻。恍惚间,这支敌矛主人的脸庞一闪而过,像是个年轻人。
谁不是年轻人呢?
今日这片战场上,参战的敌我三万来将士,十之八九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论以出身,大部分也都是相仿,亦皆寻常民家的子弟!
若太平之时,都是帝国的子民。
可今日,却在此地,在这石子河的西岸,成了敌我,互相拼命。
脚边、脚前,遍地尸体,或者是负了重伤、难以起身的敌我兵士。顾得上杀来的敌人,顾不上脚下,李善道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尸体,软绵绵的,他立足不住,摔倒於地。
按住这尸体的脸,他爬将起来。
这次看清楚了,这具尸体是一个阵亡的义军战士,李善道记得,他是高曦的解烦右队的一个兵士,刚才跟着他去救单雄信的百人部曲中就有他,激励士气的时候,李善道还与他笑语过几句。却何时战死的?另一具尸体,与这个义军战士的尸体贴着脸,是个隋兵。
两张脸孔,都是这般的年轻,顶多都是各二十来岁!
又都是这般的皮肤粗糙,一看即俱是出自贫家。
“我是为什么投瓦岗的?哦,是为了求活!”
“又是为了什么,同是寒家子弟的他们,成了敌人,惨烈厮杀?”
生与死之间,看似不合时宜,可其实也正是这个时刻,大约才会产生的质问浮现李善道心头。
“若能天下太平,执政者有道,谁又会愿丧命战场!”
“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
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打赢这场仗。
一条粗壮的胳臂扶住了李善道,的确是高丑奴的声音,他又在叫:“郎君!单公!翟公!”
擦掉眼皮上的血,透过层层厮杀,透过不知多少的隋兵,北边隋阵中,银甲、黑马、红披风、丈八长槊,一将跃然入目!是单雄信!他居然在随军主力已然压上的此际,从围中杀了出来!
“飞将!飞将!”已经大乱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士气鼓舞,呼声如潮。
不止是单雄信队的将士在欢呼,“飞将”的欢呼声还从东边传来。
“翟”字旗傲然矗立。
“黄”、“王”将旗迎风招展。
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两千生力军,奔杀向来!
收回的视线,余光掠过了徐世绩的将旗。如他所言,“徐”字旗真的还在原地未动!
“守住了?”
不是高丑奴,也不是高曦,是刘黑闼嘶哑的声音回应他:“二郎,守住了。”
刘黑闼怎在这里?
李善道与他目光相交,从他的黑脸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