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9 长夜(中) (第2/2页)
结果,确实是前几次来这里时未曾见过的东西。不知该称作是文玩还是杂器的诸多琐碎物件,多数像是铜锡制品,也有搪瓷或木料的摆设,一眼看去难以分辨名目。像这样不知真伪的所谓旧货,在城区内的跳蚤市场中不知有多少,大约也只有外地旅客才会有兴趣驻足细看。此时,顺着客人的视线,他也打量着摊位边角处的几样东西:一只有油松图案的针刺葫芦、几把长剑和锤头造型的铜质汤匙、一个覆盖着蛛网状细密花纹的小型陶盘。
无法分辨客人感兴趣的是哪一件,他试探性地伸手去拿葫芦,却被摊主殷勤的招呼声劝退了。正想要走到别的摊位上静观其变,客人却转头对他说:“认得上面的图案吗?”
“哪一个?”
“盘子上的。”
因为陶盘体积很小,直径仅比市面上常见的酱碟稍大两三公分,盘面上放射状分布的网格纹饰也因日久而模糊。他要蹲下身仔细观看,才能意识到那青蓝色的纹饰线条并非简化的蛛网,而是类似于八卦图的花样;不过图格的数量很多,远不止中央区域的太极图与八个卦象,大概是奇门遁甲图之类的变体吧。
对这样的物件没有兴趣,但因为客人一直盯着看,他不得不问:“你喜欢这个吗?”
“啊,没有。只是想到别的事了。”
早已留意起他们的动态,随时都要上前推销的摊主顿时沉下脸色。曾蒿不由地更觉踌躇。“那,要买吗?”
结果,客人还是自己掏钱买下了陶盘。看到这一幕,他暗地里松了口气;当然不是在意价钱的事,而是因为但凡客人出钱买下的东西,除非不能保存,否则是绝对不会留给自己的,等到分别时一定会带走。想到不必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在工作室里,他就觉得轻松了一点。
买完陶盘之后,客人终于尽了兴,主动提出想打道回府。惦记着手头研究的曾蒿自然求之不得,只想尽快回去赶上进度。归途中,他的忧色大概显露了出来,客人忽然问:“助流器的调整不顺利吗?”
“啊,也还好。只是,想要再把聚集模式的后座力减轻一些。”
“是说对抗模式吧?”
曾蒿为难地回答道:“图纸上是这样命名的……”
“但你觉得叫做‘对抗模式’很奇怪?”
“……嗯。感觉和实际的效果没有什么关系。像这样强度的高速气流,不管冲击范围压缩到多少,不都是一样能够造成杀伤吗?”
“对你们确实是这样。不过,对这个设计最初预想的服务对象来说,只有范围最小的冲击波才适合用来互相射击,更大范围的模式都是对周围的环境使用的——所以才叫做‘对抗模式’啊。”
于是又一次,客人提起了那个叫曾蒿难以想象的地方:在那个既年轻又古老的王国里,大部分居民都是仅到他膝盖的猿猴;王国的统治者既是赋予它们新生的母亲,也是指挥它们建造了整个国度的工程师。这些多毛的国民都有不可思议的强健体魄,能够徒手举起十倍于身量的山石,自如穿行于火焰与刀尖之上;在智力上大部分国民都属平庸,只能按照说明文件的要求去操作专用设备,完成最基础的劳力工作,但也有出类拔萃、足以为君主之臂膀的俊才……然而,无论身体与头脑多么不凡,它们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顽童天性,使得它们对于任何概念性的命题都缺乏兴趣,且在日常工作中不断制造危机;这种天性贯穿整个生命中九成以上的时间,即便是创造者本人也难以改变。受到条件所限,她只得发明了一套针对性的教育方针,用各种各样的游戏诱导它们完成她的指令。
曾经令曾蒿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去研究和调试的“便携式多模助流器”是这项教育工程的产物。在诞生数百个小时后,矫健如虎豹的多毛民便会懂得如何利用这根造型朴实的金属管制造气流冲击波,移除妨碍工程的山丘与废弃建筑;同时它们也能学会把助流器切换到更温和的模式,作为动力装置来快速移动,协助它们进行冲刺与跳跃。在这个阶段,助流器之于它们就像是孩童手中的球棍与滑板;等到它们成长得更为成熟与灵巧,对抗模式又会允许它们用助流器在小空间内互相射击竞赛,以此来增进亲密和组织能力,以便在将来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武器——简而言之,就像是用装填泡沫软弹的玩具枪嬉闹而已。
为什么教育者的资料里会有这种装置的设计图纸呢?他在调试的过程中偶尔会想这个问题,但也没有感到特别惊讶。“装置设计”似乎是初级教育内容中十分受重视的基础部分,因此在资料库里收纳了各种领域的优秀范例。这种助流器正因为是“玩具”,才能在保障功能实现的前提下极尽简单易懂:只要有任何一种规格的压缩管与自动集能器,嵌入带有离线控制台的自调节框架,按要求连接好与之适配的导线,再加上强度达标的塑性材料就能完成。连他这样对着大部分图纸一头雾水的无知之人,在设计图极尽周详的附文帮助下,竟然也成功地从各种剩余的装置中拆卸下足够的零部件,陆陆续续地完成了组装。虽然因此损坏了一些教育者提供给他的生存设备,无法再轻易地调整外貌或获取资金,但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回到家中,他又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对设计图纸附文的阅读中,想要找出对现有成品加以改良,从而减轻自重和后座力的办法——虽然现阶段的成果,作为杀死特定个体的武器已经足够,真要陷入搏斗的境地却很难办;重量超过三十公斤,形状又难以依靠肩背借力支撑,这样的装备对多毛民或许只是玩具,对他而言却根本不可能举着挥舞或移动射击。想到要用这样的武器去完成任务,就好像八岁的自己要拿着美工刀去杀死那些在汽修店里闹事的人一样,无论如何也难以产生自信。
可是,想要在没有教育者指导的情况下独立完成一项装置的组装和调试,这种事也并不比去杀人简单。徒然地对着附文提供的外壳材料检验公式计算了数个小时后,他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改善减震结构的材料配比,窗外沉暗的暮色却再度笼罩了油松林。等他精疲力竭地走出工作室,正看见客人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桌上的陶盘。分明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客人却似从空气里闻出了沮丧的气息。
“不顺利吗?”
“嗯。”
“那也没关系。现有的版本已经足够用了。”
即便知道客人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过,他心中的烦恼却未能宽释。如何能这样自信地断言胜负呢?即便是一场事先知道范围的考试,事到临头也可能出现变故,并非像默写公式那样万无一失。更何况,他对目标具备的能力也根本谈不上了解,唯一的胜算唯有不给对方施展之机……但是真的这样简单吗?如果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然失手把助流器掉在地上,对方却丢下“魔杖”,直接挥舞拳头打过来,自己又该要怎么应对?
把这样的忧心如实告诉了客人,换来的也只是一阵毫无同情的笑声,仿佛他说了什么滑稽话似的。等到笑过以后,客人才说:“不会的。”
“真的吗?那个人很难对付吧。”
“对我来说确实很为难,但对于你却是最简单的敌人,这就算是‘相生相克’吧。”
在客人的示意下,他去打开了客厅的吊灯,然后到客人对面的位置落座。白日里买来的陶盘就摆在中央。客人的指尖落在盘子最中央的一圈,把那八个磨损严重的符号逐一确认过;从代表着天之概念的“乾”开始,按顺时针方向逐一向曾蒿介绍。虽然对这种古老原始的哲学概念毫无感想,他还是习惯性地听着,自然而然地记下客人所说的每一个卦象名称,也能轻易地跟符号位置对应起来。
当客人的指尖回到“乾”位时,忽然又挪向相隔一位的‘坎’卦,以从容平和的语调对他说:“你的第一个敌人是最简单的。”
“第一个敌人?”
“是你最先要应对的人。不过,这一个你并不需要担心——天因轻灵之气而上升,水的本性却趋向于沉落,你们之间的纷争受到形势的影响,于你只需要耐心等待时机,于他却会变得越来越凶险不利。所以,除非他愿意求助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力量,否则就无法战胜你。”
客人的指尖又一次沿着顺时针移动,跳过了“艮”、“坤”的符号,落到代表“震”的位置上。已然明白客人用意的曾蒿也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符号。
“……是,雷霆。”
“是呢。和天之清气一样具有上升性质的现象,带来的猛烈声势是很难应对的。对于这样会积极采取行动的敌人,贸然暴露自己就会立刻遭到打击,一定要尽可能地保持蛰伏,不能落入到它的视线之内——这一点,应该不用我来说明吧?”
“嗯。”
“但是,这一个也不用太过担心。只要战胜第一个敌人后立刻止步,不再做任何违背规则的事,这个卦象也就无法危害你的安危……在你们的传说里,雷神惩戒的都是失道之人吧?”
虽然心中别有所思,他还是默然点头。客人的手指又继续挪动,越过倒数第二位的离火卦,眼看就要回归到“乾”位,却停在了左侧紧邻的最后一卦上。
“小刍,对你来说最危险的是这一个。”
“是……兑泽吗?”
“向着高天不断上涨的池泽,其内部性质混沌难分,是即将引发洪灾与暴雨的征兆。如果不能采取正确的应对,这个敌人是唯一有可能杀死你的人。”
将包揽阴阳的陶盘笼盖在掌中,客人以预言家般的姿态对他叮嘱:
“一定,要在这个人找到你前拿到‘魔杖’。这样你就不会有事了。”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陶盘,客人的忠告却始终记在心里。完成任务时虽因慌乱而险些遗漏,万幸最终还是及时想了起来。即便如此,对于客人所预言的“致命的敌人”,他依旧不得其解——沉思之间,松林间蜿蜒曲折的小径已抵近处,他所居住的那栋乡村小楼在月色下隐露瓦檐。穿过花木稀疏、野草蔓生的前院,阶前灰迹一如清晨离家时的形状。
他从手提袋中取出钥匙开门,身后响起了细微的悉索骚动之声;循声走去检查,似乎是只壁虎正在攀缘院墙上豆藤丛里钻进钻出。确定了并非外人闯入后,他重新打开房门,走进沉寂冷清的客厅。
月光照耀的桌台前,在过去客人专属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嗨。”对方说。
曾蒿还未松开抓着门把的手。桌下忽然闪出火光,他听见尖锐而短促的气鸣,像有一颗巨大的气球在屋中遽然爆裂。强烈的冲击感震动着整条右臂,在痛觉传达到头脑以前,他已踉跄着向后方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