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石佛跑了 (第2/2页)
“就是,”周密一听来了劲儿,他对周芸二人说,“反正也不可能渡河回村子了,不如我们一起翻半截梁,走刺东沟、独孤原出白峪,这样最稳妥,等水退了,咱们在一起回皇峪寺村。弓师傅人机灵,肯定没问题。”
“我才不操心他呢。”周芸应道,“可是,我们家蜂场在二道沟呢,紧挨美院东墙外面,不用过河。”
兰若挽起周芸的胳膊说:“美院基地那边情况也不明,别冒险了,咱们搭个伴儿走大家都安心,明天滦镇雇个车一起上来,多美呀?”提到美院基地,就想起木栅栏上的伯劳鸟凶杀案,兰若不由得一阵恶心。
秦湘与周密两人连连称是。
“好吧。你说咧,朱师傅?”周芸扭头征询朱松,朱松呜呜点头。
周密继续打头阵,一行五人沿山路迤逦而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座断崖下。雨已完全停歇,东方既白,几颗晨星于天际处静静闪烁,晨风裹着土腥味儿掠过湿漉漉的草丛。秦岭也折腾累了,万籁俱寂。
几人立在断崖下。两颗并立的古银杏树,冠如华盖,树叶在沙沙私语。树影婆娑下,那石佛身披锦缎,恬然安详地端详着这五位不速之客。
兰若用胳膊肘捅了下秦湘:“我说吧,别小瞧传说,有时候神的很。”
“奇了怪了,莫非碰见鬼喽?”周芸登时两颊绯红。朱松一脸的茫然,喉咙里发出里咕噜噜的声响。
“真美呀,”兰若微闭双目,双手合十赞道,“总算没有白来。”
“怪了,”秦湘端详了半响,扭头对周密道,“还真是你和冯立
孝说的呢,箕踞而坐,按理说不应该呀,佛像哪有这样的坐姿呢?太不雅观了吧,简直闻所未闻。”
兰若对秦湘莞尔一笑,“相无常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又转而对周密道,“自由、舒适和开放,才是成就菩萨心肠。”她挽起秦湘胳膊,“京都清水寺的如意轮观世音菩萨也是箕坐呢。”
听闻清水寺三字,周芸、朱松两人心头一惊。
“太傲慢了吧,所谓箕踞而坐,旁若无人嘛。”秦湘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座石像,在表达某种不满和抗议。”
“哎呀,好臭!”兰若双手捂鼻拽住秦湘一连后退几步。周芸将脸扭到一边。
的确,一股恶臭冲了上来。
石佛身后的右侧,一团白色的火焰在剧烈地晃动。大伙斗胆细看时,哪里是什么火焰,那分明是由一大簇小花聚合而成的花序。花序前,牛自发提着裤子站立起来。
“嘿嘿,嘿,闹肚子,”牛自发系好腰带走出来,“憋不住了,嘿嘿。”他指着白色花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这是一种秦岭特有的植物,叫做鬼灯擎,虎耳草科,又名秤杆七、猪食桶,这些个学名都是那个叫做头方的日本教授给说的。我们当地把它叫做老汉球,可以冒充何首乌卖钱。头方老师央咱搞一颗,说要带回西北农大搞科研。”牛自发这个闷葫芦,这会儿突然开了瓢,完全不顾两位女士的满脸厌恶。
周密在秦湘耳边低语:“好奇怪,他怎么又在此方便,一定又挖到了什么何首乌,一定还挡住不让看,不然那宝贝自己能生腿跑呢。”
“首乌当然能跑,你们不信?不但能跑,还分公母哩。”牛自发瓮声道。
“百姓自有道理,”秦湘对周密道,“民间传说,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言毕,他上前几步,围着圈仔细打量起石佛。
那鬼擎灯足有两米多高,根部一圈明显的挖沟。看来牛自发还真在动这鬼擎灯的脑筋。挖沟与石佛贴着的很近,以至于石佛埋入地下的部分被显露出一小段。
“算咧,我先埋起,过一向再来挖。”牛自发一边咳嗽,一边抬脚将脚边的土坷垃踢进挖沟。朱松也不声不响帮着捡些小石头块儿扔进去。
秦湘、周密同时发现了情况。周密一脚迈入坑内,止住了牛自发和朱松。石佛地面以下的部分,由于刚刚从泥土中被暴露出来,还没被雨水泡透,石质表面呈淡淡的灰麻色。秦湘用手拂去石佛后腰上零零碎碎的泥土,一串奇异符号立刻映入眼帘。
“○△口”
周密双手撑住石佛的后腰,鼓嘴凑过去使劲吹了一通。那三枚片麻岩中的符号直拿眼瞪他。
周芸捂住突突跳的胸脯,深吸一口气,瞄了眼朱松。朱松脸色煞白,双拳紧握。京都建仁寺、“○△口乃庭”、雪村友梅的秘钥,全都近在咫尺。
兰若见二人如此紧张,不由莞尔一笑,她上前拉住周芸冰凉的双手说道:
“没啥可怕的。这三个符号乃是曼陀罗的标识,是密宗研习秘密法式的一种工具,它们分别代表了水、火、地。”说着说着,兰若的眼神弥散了。周芸心中一慌,忙将双手缩回。秦湘则任由她恣意发挥。
“秘法、密乘筑起土坛,或方或圆,于事项中观修诸天诸尊,为防‘诸天魔众’侵入阴时空,曼陀罗即为强大的护卫法界是也。”
“兰若老师。”周密呼唤道。秦湘冲他一摆手,微微一笑。兰若继续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天方地圆?可有什么比三角形更加安如磐石,它是火的图腾,有了火,一切生物,包括肮脏不堪的人类,都不能进入金刚住锡之地,曼陀罗将世间污秽全部拒之于火焰之外。哼。”兰若发出一声冷笑。秦湘这才搂住她的双肩,顿时,一股暖流将她拉回凡世间。
“你说你爱我,可你却要离开我去京都,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恍惚间,周芸拖曳着朱松飞回到了清水寺的舞台。盂兰盆节高潮已逝,五山送火余烬未泯,火烧的船形噼啪作响、坍做一团。
“开大船来京都太妙不可言了”。
周密神志有些飘忽,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三枚神秘的符号上。“鬼擎灯”,腐尸般的气味。他一惊:“厕下一物天屎坑”?
周密、冯思远二人恶补了《古代星宿》,得知这眼前延绵千里的秦岭,正与“天步图”中三垣二十八宿一一对应。皇峪之参宿,参宿之天厕,乃至步天歌之“天屎沉”的分野,正对应于翠微宫太子殿之金华门。
“金华门一定在中轴线上。”冯思远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个翠微宫中轴线。的确,逻辑能够自恰:武后和兰亭序真迹的秘密只能藏于翠微宫,而翠微寺作为李家祠堂必坐落于在翠微宫的中轴线上,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是不会僭越礼法的。金华门,金华门,这是李治与武媚娘暗通款曲的必由之路。
“莫非那天夜里,马教授独自一人摸上回心石,并非是搞什么夜观天象,其实他也许早就发现了藏在‘步天歌’中的奥秘,他在卧佛寺找寻‘天屎坑’的秘密?”
鬼擎灯的臭味直冲脑腔,周密捏住了鼻子。
“至少,这里不会是什么‘天屎坑’,更不能是‘金华门’。绝壁下哪能有什么中轴线?”周密突然眼前一亮“嘿,这是什么?”他以为自己看花眼,揉着眼睛凑了上去。
只见这尊石佛,身着通肩大衣,自右肩回绕至左肩,舒缓的衣褶,飘逸而浩荡,如云似水。薄薄的衣襟遮挡不住健美的体质,旺盛的青春活力蓬勃涌动,自由驱逐着狭隘,开放荡涤了愚蠢,那是一个崇尚光明并充满光明的朝代。“○△口”字符一连串儿循环不到头,勒刻于石佛衣襟下摆的绲边之上,万年尊享的锦绣被缎层层加身,这是山民们持之以恒的虔诚心。此时,层层锦缎被山风掀起,猎猎飞扬。石佛尊体上赫然露出两个通背大字,颈肩至腰部,上下各勒一字。细纹线勒石,丝丝游游的朱线填满了石像的整面背部。
“神龙,”秦湘眯着眼频频点头,“颇得兰亭神韵啊。”
“行草吧?太漂亮了。”周密一面称赞,一面上下端详石佛。那石佛背肩部圆浑壮硕,内削的长长耳垂清丽幽静,双螺髻波装发纹跃然飞动。
兰若歪着头端详良久,“才不是呢,”她一手半掩着鼻息对周密说道,“这两字猛一看,确实让人以为是从兰亭序上直接摘下来的,但你们再细看,”兰若踮起脚尖单手勉强能够到“神龙”两字之间。“这两字虽得王右军神韵,并无因过于精致的牵丝映带而滑入流俗。但显而易见,笔画细微处其飞白的取向还是有所不同的,对吧?”她转头问秦湘。
秦湘单手托颌陷入沉思。周密则想到冯思远若在此的话,非乐疯了不可,他才是王羲之的铁杆拥趸呢。牛自发则在默默用手捧土,盖住其不雅之物。朱松好像听到了什么别的动静,他给周芸使了一个眼色,可周芸的双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神秘符号,并且她还发现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石佛衣襟窄窄的绲边上,在每段“○△口”与“○△口”字符之间,是有间隔符的,那间隔符是两朵小花,其中一朵是梅花,阴刻;另一朵是菊花,十六单瓣,也是阴刻。
“是啊,王右军的飞白犹如月下推门,平沙落雁。而此二字黑白虚实之间,大气荡然如凤鸟来仪,霸气十足。”秦湘说道。
“看到那几笔鸟头燕尾的装饰笔画了吗?”兰若一边端详一边退后半步说道,“能写出这样的飞白体,历史上只有一人,”兰若抬头仰视着石佛,“这个人就是女皇武则天。”
秦湘频频点头。
周密不解,他问道:“武则天为什么要加那几笔鸟形笔画呢?不但显得画蛇添足,还很俗气。”
“她是故意的。”秦湘回答道。
“故意的?”周密更加纳闷。论起书法,他和冯思远不在一个维度上。
“是啊,武媚娘是为了给你们男人留个面子,”兰若笑道,“否则你看,若是去掉了这些多余的装饰,这两个字不就是王右军法帖真迹勒石吗?”
“是啊,武则天才是王羲之书法衣钵第一继承人呢。她所具备的非凡的书法和临帖才能,冯承素之辈怎可与之并肩。她一生酷爱右军书法,如痴如魔,她的临帖更是足可乱真。还有呢,历史记载唐太宗李世民批改的奏章中,有不少是武则天的代笔,可见这个才人真的是个人才。”秦湘娓娓道来。
“神龙?”周密又开始跑毛了。“那,武则天与唐中宗共用的年号怎么会在这里提前出现呢?”周密历史功底可算扎实,但偏偏学问越扎实,疑惑就越多。一个不鼓励甚至于嘲笑并封杀一切质疑言论的社会,非蠢即坏。说得再好,也绝无未来可言。
正此时,几只乌鸦突然腾地从绝壁跃起,如道道黑色的闪电窜入空中,飞旋着呱呱乱叫,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崖上雄鹰却冷眼相待,耸立岩端一动不动。在它的眼里,乌鸦们所谓的大事,还不都些是鸟事儿。
可是,的确要出大事了。
就在几个人仰望天空之时,石佛身后的“鬼灯擎”突然剧烈摆动起来。愣神儿间,却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陷。在场所有六人,如同被自卸车卸货,稀里糊涂的全都落入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