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皮影戏开演了 (第1/2页)
虽然政府在滦镇给建了新村,可老六家却死活也不愿意搬到山下去。与他家门对门的皇峪寺村小学,当年,那可是这方圆十里八村的唯一的一座完全小学,就连分水岭南面的广货街、江口镇的孩子,也有被送来上学的。因为常有山中的隐者、高士在此帮教助教,也真是仙人指路,一点就透。孩子们的小身板儿里蕴含的潜质如火山般喷涌而出,长了见识,自然就开窍,每年小升初,都有孩子被城里的三大名校直接掐了尖子,这种事在滦镇一带那可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后来,村办小学被自然合并到镇上的全日制学校,原先生机勃勃的校园子也就日益荒芜,陈家小卖铺的营生越来越没啥指望。学校废弃了,校园内的板栗树就愈发得势,如盖的树冠遮天蔽日,简直要把操场的上空占满。
皇峪沟被秋老虎上笼蒸了一天,这会儿到了傍晚,酷热依然死缠烂打,贴在人的前胸后背,丝毫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美德。在树枝间上蹿下跳、聒噪不休红嘴蓝鹊,终于消停下来。往日里,村中总有几辆在山上过夜的车,不知因为啥,今天却都急火火地下了山,仿佛西安城里有啥大事要发生,非他们回去处理不可。也就张村长的黑别克,依然大模大样地停在薛家席棚南边的崖下。
暗云顺坡涌动,贴着树梢压了下来,静不露机。不一会,只见满世界的萤火虫纷纷上下飞舞起来,各自画着不拘一格的弧线。知了们也像是刚刚接到村两委会的紧急通知,一起扯开嗓子,放声高歌。
张村长迈方步走进校园。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山顶上若隐若现的电信铁塔,说话间就不见了踪影,大山退到了幕后。
村长抬脚踢飞了碍事的枯树枝。“老六,你这执事还想当不想当?把人想拌死呀?”一个扎实的饱嗝顶上来,夹杂着各色硬菜的混合味儿,酒气熏天。草丛中,秋后的蚂蚱四处乱蹦,操场上的茅草到比人还高一头。破旧的主席台下一盏白炽灯辣晃晃的刺人眼,却照不出啥名堂,周遭越发的黑暗。
“瞎子娃,我就说,谅你也不敢不来吧?”村长踉跄着摸黑向着亮光撞过去。
泛黄的亮子已撑起来了。两只歪歪扭扭的拌桶内,各插着一根破竹竿,亮子后面人影晃动,忙活儿的正欢。
“村长今天得闲,也上山来看戏?”赵德娃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很,“喜鹊,端个板凳给你叔坐。”
“俺叔爱戏,哈好不挑。”喜鹊脑袋扎在影箱里,清脆的嗓音如百灵鸟般悦耳、欢快。她直起腰,左手掂着个老旦的桩桩儿,右手顺手把影箱盖住。“叔,今黑儿你下海不呀?”姑娘歪着俏皮的脑袋笑道。老木箱早看不出本色了,一道道粗鄙的纹理好像倔老汉脖下的青筋,一根根迸露突出,与包浆灿然的边角包铁,和那带着工儿的铜件儿,浑然一体。
世上这事儿,说道不清。这年月,作为一村之长,虽不敢说八面威风,那也可算是一跺脚全村上下乱颤的主儿。可谁也想不通为啥,在喜鹊这丫头面前,张村长立马没了那股子拽劲儿,就好像是拦门把式手中的皮影身子,尽管在幕后被耍得人五人六的,放进箱子就成了一堆囊囊踹,皮影戏向来有邪性。
张村长弓下身,鼻子尖贴住了桩桩子。“都是上等的好皮子呀,论年龄,比你个鬼丫头还大得多哩。”村长眯缝着眼啧啧赞道。“这一套‘老王出海’,除了瞎子娃你这儿,满世界再别想见到第二套哩。”
“叔是行家。”喜鹊挑指夸道。
“这羞布娃娃,我简直觉得,这不就是你这鬼丫头么。”村长冲着喜鹊挤挤眉眼,朝亮子后一仰脖子,“瞎子,你承认不?”
赵德娃扬起头骨碌着一对儿瞎眼,他背对着亮子端坐在木条凳上。一付石头镜,镜腿上缠满油滋滋的电工胶布。
“再嫑胡说哩。”赵德娃肩膀一颤,“这羞布娃娃通神哩,亏你想得出。”
喜鹊冲到赵德娃身边,双手晃着瞎子爹的臂膀撒起娇来。“我就要当这羞布娃娃,保佑咱爹,保佑父老乡亲。”
“胡说啥咧,瓜女子,快别把我晃散货了。赶紧装台,天都黑下咧。”
“哦。”喜鹊应道,手中的一盏高脚灯碗被她擦得锃亮。
“这影戏台子有啥可装的?简单地跟啥一样。”张村长摇头晃脑,冲着一旁闷声不响的唢呐李只管念叨,“两张方桌,三块木板儿,用椽七长八短,五页芦席一卷,十二根线窜,放一撅头,你就嫑管。哈哈,你说对不,滚地雷?”
李少波一贯的少言寡语,就像那榆木箱子。这会儿,他摆弄着皮影班子祭神的物件,闷声道:“村长真内行,怪都说你入皮咧。”
“啥入皮?也不见人家赵班主等咱来了再撑亮子么。”
“心眼儿咋忒小?还大村长哩。”喜鹊嬉笑道,“今黑儿这戏有你过瘾的时候。”
张村长没理她,拿起供桌上的香炉仔细端详起来。“唢呐,听说你最近没在卧龙寺,下山咧?”
“哦,”唢呐李埋头蹲着,“老家有事。”他双手抡起石锤,一锤接着一锤地将围场子的撑杆基础砸瓷实。围子搭毕,将周围分隔成戏里戏外两个世界。
“听说你回来的正赶趟儿,刚好救了马教授?”张村长酒劲还没散尽,呼哧呼哧有些喘。
李少波没吱声。屁股下的四方矮凳缺一条腿,不过坐上去也还算稳当。李少波掂起斜靠在皮影箱旁的唢呐盒,将绷着枣红天鹅绒面的长条盒子横放在双腿之上,双手使劲搓搓,然后,从上而下美美地撸了一把脸,这才仔仔细细地,打开了唢呐盒盖。
真是把好唢呐!
盒子内,雕花加厚的镀金纯铜唢呐碗在夜色里发出幽幽光泽,紫檀木的唢呐杆,镜面的内堂,七个音孔仿佛七姊妹般窃窃私语,木制的气盘、纯铜的芯子,老玉的唢呐箍子上刻着不知所云的线条。
张村长愣愣地端详着琴盒,耳边仙音四起。恍惚间,仿佛一道异光闪出,越过藏青色围子,直冲云天之外。他慌忙抬头仰望上苍,但见天宫黄云笼室,紫气盈庭,似并无甚大碍,他方才松了口气。一阵山风掀起围子四角,酒劲儿被吹的无影无踪。
“这美的唢呐,可哨片咋像是竹子做下的?”张村长讪讪问道。见瞎子娃和喜鹊各忙各的,实在腾不出工夫应酬他,他便拢了拢肩上的干部装,又凑到李少波跟前。
“叔,人家这是日本芦苇哨片,高档的很。”喜鹊坐在皮影箱子上,手里举着个小圆镜,打理着那两根长可及腰的乌黑长辫。这年头,就是乡下,这长的辫子也少见。
“看不出来。”张村长百无聊赖地踱到亮子下。
亮子下面冒出个脑袋,脏兮兮的,把张村长吓了一跳。
“我咋觉得,今黑紫薇垣有些暗淡,真的。”牛自发拍着身上的灰尘慢慢直起身,扬起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儿。
“真的?还煮的呢。暗个屁!”张村长吼道。“这一派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你少逑胡说。”
“我是怕天气有变。”牛自发耷拉个脑袋嘟哝道。
“啊…嚏!哎哟妈呀,”喜鹊打了个大喷嚏,“牛叔,你不是把土地爷给轰上来咧吧?看这满世界的土。”
“娃呀,怕有人想你哩。”赵德娃得了闲,也走过来上下摩挲着亮子,看展不展。
喜鹊一甩辫子,瞪了他爹一眼。“爸呀,你老咋光想着把我打发给人家?”她从皮影箱子上站起来,“难道是存心让咱这百年的班子散摊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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